“下午接近尾声,”他说,“夜晚快要来临了。”
谢顿扬起眉毛,两侧嘴角往下一撇:“这可真是壮观。我心中浮现出一个画面,整个行星同时暗下来,而在数个小时后,又重新大放光明。”
夫铭露出惯有的、谨慎的浅笑:“并不尽然,谢顿。这颗行星的照明从未全部关闭,也从不会完全开启。黄昏的阴影逐渐扫过整个行星,而各地在半天之后,又会出现一道破晓的曙光。事实上,这种效应和穹顶上真实的昼夜相当接近,因此在高纬度地区,昼夜的长短会随着季节的变迁而改变。”
谢顿摇了摇头:“可是为何要把行星封闭起来,然后又模仿露天的情形呢”
“我想是因为人们比较喜欢这样。川陀人喜欢封闭世界的优点,却又不喜欢被过多的现象提醒这件事实。你对川陀人的心理知道得很少,谢顿。”
谢顿微微涨红了腧。他只是个赫利肯人,对其他数以千万计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这种无知不仅限于川陀而已。那么,他怎能期望自己为心理史学理论找出实际应用呢
不论为数多大的一群人通通加在一起都无法构成足够了解的量吧。
这使谢顿想起少年时期读到的一个智力测验:你能不能找到相当小的一块白金,它的表面附有握把,但不论找来多少人,也不能赤手空拳合力将它举起
答案是可以的。在标准重力下,一立方米的白金重二万二千四百二十公斤。假设每个人能从地上举起一百二十公斤的重物,那么一百八十七个人就足以举起那块白金。可是你无法让一百八十七个人挤在一立方米的白金四周,让每个人都能抓住它;你也许顶多只能让九个人挤在它周围。而杠杆或类似装置全无用武之地,因为前提是必须“赤手空拳”。
同理,也有可能永远无法找到足够的人,来处理心理史学所需要的所有知识。
即使那些历史事实贮存在计算机中,而并非在各人的大脑里。而唯有借助计算机,众人才能围绕在这些知识周围姑且这么说,并且互相交流知识。
夫铭说:“你似乎陷人沉思,谢顿。”
“我正在省思自己的无知。”
“这是一项有用的工,数万兆的人都该加入你的行列,这样大家都能受惠。不过,现在该下车了。”
谢顿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
“正如你在川陀的第一天坐磁浮捷运就能知道一样,我是根据沿途的路标。”
此时,谢顿也看到一个即将消逝的路标:“川陀大学三分钟”。
“我们在下个专用车站下车。小心台阶。”
谢顿跟着夫铭走下车厢,注意到天空如今呈深紫色,而人行道、回廊、建筑物都已灯火通明,到处弥漫着一种黄色光晕。
这也可能是赫利肯的傍晚时分。假如他被蒙着眼带到这里,然后再将眼罩拿掉,他或许会相信身处于赫利肯一个较大城市的中心繁华区。
“你想我会在川陀大学待多久,夫铭”他问道。
夫铭以一贯的冷静态度答道:“这很难说,谢顿,也许一辈子。”
“什么
“也许不用那么久。可是在你发表那篇心理史学的论文之后,你的生命就不再是你自己的了。皇上和丹莫茨尔立刻察觉到你的重要性,而我也是。据我所知,还有很多人跟我们一样。你懂吧,这就代表你再也不属于自己了。”
第四部图书馆
铎丝凡纳比里:历史学家,生于锡纳
若非她在川陀大学担任教职两年后,与“逃亡期”中的年轻的哈里谢顿邂逅,她很可能一直过着平静无波的日子
银河百科全书
第十六章
哈里谢顿如今置身的房间,比夫铭在皇区的住所宽敞。它是一间单人卧房,其中一角充盥洗间,却不见任何烹饪或进餐设备。四面都没有窗户,不过有个罩着网格的抽风机装在屋顶,一直发出稳定而轻微的噪音。
谢顿带着些许失望,四处张望了一下。
夫铭以惯有的自信猜到了谢顿的心事。“只是今晚暂时住在这里,谢顿。明天早上就会有人来,将你安置到大学里,到时就会比较舒服。”
“你怎么知道,夫铭”
“我会做好安排,我在这里认识了一两个人。”
他露出一丝冷笑,“而且我帮助过他们,可以要求他们还我一两个人情。现在,让我们来谈谈细节。”
他定睛凝视着谢顿,又说:“你留在旅馆房间的行李等于丢了。里面有没有任何无法弥补的东西”
“没什么真正无法弥补的。有些私人物品我很珍惜,因为具有纪念价值,不过丢了就丢了。此外,还有些和我的论文有关的笔记、一些计算稿,以及那篇论文。”
“你的论文如今是公开的资料,等哪天被视为危险的邪说,它才会被禁止流传这是可能发生的事。纵使如此,我总有办法弄到一份副本,我绝对肯定。无论如何,你一定能重新推导一遍,对不对”
“可以,所以我说没什么真正无法弥补的。此外,我还丢了将近一千信用点、一些书籍、衣物,以及回赫利肯的旅行票,诸如此类的东西。”
“全都不成问题。我会用我的名义帮你中请一张信用磁卡,记到我的账上,这样就能应付你的一般开销。”
“你实在慷慨得过分,我不能接受。”
“一点也不算慷慨,因为我这样做是希望拯救帝国,你无论如何要接受。”
“可是你付得起多少呢,夫铭即使我勉强接受,也一定会感到良心不安。”
“你的基本衣食住行,以及任何合理的享乐,我全都负担得起。当然,我不会希望你试图买下大学体育馆,或是慷慨地捐出一百万信用点。”
“你不用担心,可是我的名字留下记录”
“这点没有关系,帝国政府绝不可对大学或其成员采取任何安全控制。这里有绝对的自由,任何事情都能谈论,什么话都可以说。”
“万一有暴力犯罪呢”
“那么校方会出面处理,以合情合理而谨慎的方式其实几乎没有什么暴力犯罪。学生和教员都珍惜他们的自由,并且了解它的分寸。过度的喧闹是暴动和流血的开端,政府可能会觉得有权打破不成文的约定,而派军队进入校园。没有人愿意发生这种事,甚至政府也不愿意,因此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换句话说,丹莫茨尔本人也不能把你从这所大学抓走,除非大学中出现严重事端,至少一个半世纪以来还从未有过。反之,假如你被职业学生诱出校园”
“有职业学生吗”
“我怎么说得准或许有吧。任何一个普通人都可能被威胁、被设计,或是直接被收买,从此一直为丹莫茨尔或其他人服务。所以我必须强调一点:理论上你无论如何都很安全可是没有人绝对安全,你必须自己多加小心。不过,虽然我给你这样的警告,我并不希望你的日子过得畏畏缩缩。整体而言,比起你回到赫利肯或是跑到川陀以外的任何世界,你待在这里要安全得多。”
“我希望果真如此。”
谢顿以阴郁的口吻说。
“我知道的确如此,”夫铭说,“否则我会感到离开你是不智之举。”
“离开我”谢顿猛然抬起头来,“你不能这么做。你了解这个世界,我却不然。”
“你将和其他了解这个世界的人在一起。事实上,他们对此地的了解甚至在我之上。至于我自己,我必须走了。我已经跟你在一起整整一天,我必须顾及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绝不能吸引太多的注意,你应该记得,我跟你一样有安全的顾虑。”
谢顿不禁面红耳赤:“你说得对。我不能期望你为我不断赴汤蹈火,希望现在还不至于毁了你。”
夫铭以冷淡的语调说道:“谁知道呢我们生在一个险恶的时代。你只要记住一件事,要说有什么人能创造安全的时代即使不为我们,也是为了我们的后世那个人就是你。让这个想法成为你的原动力,谢顿。”
第十七章
今晚睡眠与谢顿无缘,他在黑暗中辗转反侧,思绪一直不断。在夫铭点了点头,轻轻按按他的手,然后离他而去之后,谢顿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前所未有的无助。如今他置身一个陌生的世界,而且是这个陌生世界的一个陌生角落。连唯一可以当做朋友的人却也不到一天的交情都不在身边,而且他对何去何从毫无概念,不论是明天或是未来任何时刻。
当然,这些想法全都无助于入眠。差不多在他无奈地认定今晚将失眠到天亮,而这种情况今后还可能发生时,极度的困倦终于将他席卷
当他醒来的时候,屋内依旧一片黑暗但也并非全然如此,因为在房间的另一侧,他看见一道明亮的红光在迅速闪动,伴随着一阵刺耳的间歇性嗡嗡声。毫无疑问,将他吵醒的就是这个声音。
当他正在努力回忆身在何处,并试图从感官所接收的有限信息理出一个头绪时,闪光与嗡嗡声突然停止。接着,他听到一阵凶猛的敲击声。
敲击声想必源自房门,但他不记得房门的位置。此外,想必有个开关能让窒内大放光明,可是他也忘了开关在哪里。
他连忙坐起身来,双手搜索着左侧墙擘,同时大声喊道:“请等一下。”
他终于找到开关,房间在一瞬间注满了柔和的光线。
他从床上匆匆爬起来,一面眨着眼睛,一面继续寻找房门。找着之后,他伸手想要打开,却在最后一刻想到应该谨慎行事。于是,他不再胡乱应声,突然改用严肃声音问道:“哪一位”
回答的是一个颇为温柔的女声:“我名叫铎丝凡纳比里,我来找哈里谢顿博士。”
话还未说完,一名女子突然出现在尚未完全打开的房门边。
一时之间,哈里谢顿万分惊讶地瞪着她,忽然想到自己只穿了一套单件内衣。他发出一声像是被掐什脖子的喘息,慌忙向睡床奔去;几乎在同一瞬间,他才回过神来,明白他见到的只是个全息像。它不像真人那样轮廓分明,而且这名女子显然没有望着他,她现身只是为了表明自己的身份。
于是他停下脚步,使劲吸了一口气,然后提高音量,好让声音穿出门外,“请你等一下,我待会儿就帮你开门。给我或许半小时的时间。”
那名女子或者说那个全息像答道:“我会等您。”
说完,影像就不见了。
房里没有淋浴设备,所以他用海绵抹了个澡,将盥洗间的瓷砖地板弄得有些脏乱。盥洗间备有牙膏,可是没有牙刷,他只好用手指代替。然后,他又不得不套上昨天穿过的衣服。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他终于将房门打开。
他正在开门的时候,又想到她并未真正表明身份。她只不过报出一个姓名,但夫铭没说来找他的会是什么人究竟是这个叫铎丝什么的还是其他任何人。
他之所以感到安全无虞,是因为全息像是个可人的年轻女子。问题是他又怎能确定,她身边没有五六个充满敌意的年轻男子随行。
他小心翼翼地向外窥探,结果仅仅见到那名女子,于是将房门再拉开一点,刚好足够让她进来。然后,他立刻将房门关上并锁好。
“对不起,”他说,“请问现在几点了”
“九点,”她说,“已经不早了。”
只要是正式的计时,川陀一律采用银河标准时间,因为唯有如此,星际贸易与政府行政才能顺利进行。然而每个世界也都有个当地的计时系统,对于川陀人随口所说的钟点,谢顿还不太熟悉。
“上午过了一半”
“当然。”
“这个房间没有窗子。”
他为自己辩护。
铎丝走到他的床边,伸手触向墙上的一个小黑点。床头上方立刻显现一组红色数字:○九○三。
她露出不带优越感的微笑。“很抱歉,”她说,“但我本来以为契特夫铭会告诉你,我将在上午九点来找你。他的问题是他一向无所不知,偶尔会忘记别人有时并不知道。而且,我不该使用电波全息识别器,我猜你们赫利肯没有这种东西,只怕我一定把你吓着了。”
谢顿松了一口气。她的态度似乎相当自然、友善,而她随口提到了夫铭的名字,也就让他更加放心。他说:“你对赫利肯有很深的误解,凡小姐。”
“请叫我铎丝。”
“铎丝,你对赫利肯真的有误解。我们的确有电波全息像,不过我向来买不起那种设备。在我周围的人也都没这个能力,所以实际上我等于没有经验。但是,我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开始打量她。她的个子不很高,对女子而言应该是中等高度他这么判断。她的头发是略红的金色,但是不怎么闪亮,烫成了许多短短的发卷。他在川陀见到许多女子是这种发型,这显然是本地的一种流行,在赫利肯则会受到众人的嘲笑。她并没有惊人的美貌,可是看起来让人觉得很舒服,再加上丰满、似乎带着些许俏皮弧度的双唇,使她显得更加可爱。她的身材苗条,胸部丰挺,而且看来相当年轻。太年轻了,他不安地想到,可能对他帮助不大。
“我通过检查了吗”她问道。她似乎跟夫铭一样,也有本事猜中自己的心思,谢顿想,或许是他自己没有隐藏心思的本事。
他说:“很抱歉,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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